一直以來,以為當上母親、安撫孩子就不再是多困難的事情,直到遇見懷中即使痛哭也像在壓抑什麼地不敢出聲的孩子,才知道自己所知的一切其實都還太少。
若不是醫院向來安靜、空調和窗外也沒什麼聲音,那僅在肺部過分收縮、不得不為了活下去而逼迫自己用力吸一口氣的抽咽,或許仍像隔離在外人進不去的真空罩一樣聽不見那極度細微的震動傳至耳膜。
「未央…」說不出安慰或一切會沒事的這種話,透過肢體而感受到的情緒和顫抖,再次無形訴說女孩長期以來可能遭受到的狀況,以及在那些惡劣環境裡學會的自我保護,想要加些擁抱力道,卻害怕懷中過分纖瘦的身軀無法承受而在幾次猶豫後作罷。
時間,不知經過多久。
或許很長或許很短,在背對病房掛鐘的狀況下,城之內並沒有任何想準時下班而看一眼手腕上的錶,只是聽見彷彿手錶滑落的細碎聲響時、無意識地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那手錶不是…
「…放開我。」
「什…」
「快點放開我。」還未搞懂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聲音瞬間冷了好幾度的未央忽然用力地推開城之內、害她重心不穩地撞向後方牆壁,卻來不及喊痛或問說做什麼時,一個渾厚的男聲先一步劃開空氣裡的寂靜。
「你這是在做什麼?」前腳才踏進剛開的房門,一個身穿西裝卻不算高大的外國男子便用著沒聽過的口音,音度略高地質問床邊的女孩,「你為什麼…」
「是岸田醫生忽然抱過來的。」直接打斷男子的質疑,隨口胡謅的姓氏不但讓被推開的城之內雙眼閃過一絲驚訝和許多疑問,走在男子身後的兩名男醫生更再看見某人後,下巴差點失守地掉到地板,「她怕我因為媽媽昏倒而嚇到,想安慰我。」背向城之內,未央的語氣聽不出半點得到安慰的舒坦。
「這樣啊…」先前提高的聲音降回正常水平,卻也聽不出這幾個字的結論是想表達什麼,意有所指地和女孩對視一陣後,男子便將視線落到一旁剛扶牆站好的女醫生,「小女給您造成困擾,真是對不起…岸田醫生。」刻意放在最後的幾個音節,似乎有著不相信女孩的飄浮。
「這…」
「不,是我不好,沒考慮到病患家屬的感受,嚇到令嬡是我不對,還請您原諒。」一記眼刀掃向想替她開口解釋的加地醫生,嚇得加地差點來不及收回舌頭讓牙齒用力互撞了下,而看見加地的措手不及,一旁的原醫生也只是擦了擦臉頰瞬間冒出的汗、不發一語。
「客氣了,因為工作繁忙的關係、少與小女親近,導致小女在沒有母親的情況下時,習慣向外人撒嬌,用些言詞騙得那些人的一點關愛。」聽不出客氣,明顯的責備一如推眼鏡的動作那般熟練和冷冽,就連下一句的見諒,聽在城之內耳裡都只剩警告意圖,「若有奇怪言論讓您困擾,還請別放在心上。」
「童顏童語,不會在意的。」表面上從容應對、內心卻沒半點遵從的意思,或許是自由醫當太久,所以像不需遵守醫局規則的習慣那般不理會這明顯的警告,又或許是看見和那個人相似的人,所以才無法無視衣襟上還未乾去的淚痕,行為失序,卻不打算解釋自己的奇怪行徑。
「那請問我太太…」不再閒聊,稍微甩手讓沒有密切貼合的錶落在適合看時間的位置後,已經蹙起的眉更加不滿地皺著,似乎不喜歡這些流失於計算外的分分秒秒,「現在可以回去了嗎?我不信任這裡的醫療技術。」從未聽過知名第一附屬醫院被人用不信任來形容,好不容易把下巴闔回去的加地,再次聽見自己下顎骨位移的聲音。
「我知道薩巴先生您的時間很寶貴,但目前尊夫人的情況不適合馬上出院。」同樣聽出這裡頭的不尋常,原醫生也趕緊出聲緩頰、留下病患,似乎過去以客為尊、卑微自我的服務概念已不復存,僅有那些"對病人最好的選擇"真正放在心中,「而且這裡是日本排名前十的大醫院,相信尊夫人在這裡可以受到妥善照顧,請您不用擔心。」
「我並不是擔心這個…」無意識脫口,卻自動轉換成別的言語讓人無法理解他呢喃的嘴型,就連城之內也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只是不小心注意到,沒有翻譯官隨側的男子,方才的對談似乎大半是口音特別的日文,「需要多久?我和我太太還有其他行程要處理。」
「兩個禮拜。」再度插斷準備開口的加地醫生,害得站在薩巴身後的加地瞬間住口地握拳跺腳、咬著下唇強顏歡笑,一副"都給你說算了"的表情看得出明明是其中一位主治醫生,卻不得不被晾在一旁的哀怨,「包含檢驗報告、治療還有復原情況評估,最快也需要兩個禮拜。」
「這就是所謂知名醫院的醫療水準嗎?」一聲鼻哼,嘴角劃出冷冽的弧度,聽不見自己想聽的答案,一句"醫療水準"就足夠讓在場的醫生被人惡意洗臉的感受,「兩個禮拜,太久了。」
「我相信,這比在飛機上出事並處理後續各項事宜的時間還快…包含辦理喪葬手續。」忘記上次發火時是什麼時候,只知道此刻的城之內應該是怒極反笑,卻仍在口無遮攔的言論裡、用委婉的詞句替對方留下極少的情面,「讓尊夫人好好休息兩個禮拜,我認為並不為過。」
「你…」
「這是我跟岸田醫生說好的,媽媽太累了,就讓媽媽休息兩個禮拜好嗎?…爸爸…」最後的敬稱聽不出任何尊敬,僅有劍拔弩張的危險氛圍繫在所有人即將斷線的理智邊緣,空氣凝重,那被稱呼為爸爸的人,面對孩子的藍色雙眼,閃過的竟是一絲陰冷。
「…呵,呵呵…」莫名其妙地訕笑,一直站在床尾好幾步外的男子、此刻卻像是了悟什麼的朝床邊走去,這瞬間讓站在城之內面前的未央身子僵硬,並擺出不意察覺的防禦姿態,試圖保護在她身後的所有人。
「日本人果然很貪錢呢…」腳步在離未央一米處停下,右手從西裝內袋拿出的是一疊厚厚的美金鈔票,「三天,我三天就要我太太出院。」並非等著城之內接過那些賄賂,男子先是拿在手上晃了晃後,直接丟在仍昏迷在病床的女子身上。
「我拒絕。」久違句子,再次嚇得好久沒聽見這話的加地和原雙眼瞪大,撇開那大把鈔票比起目前所收過的小饅頭還要高好幾檔外,男子的談吐和行為早已明顯說明自己不是好惹的人,城之內此刻彷彿某人附身般的失常回應,沒嚇出他們半條命也嚇出一身冷汗了,「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一個醫生的專業判斷,還請您將這些錢收回去。」
「因為太多人所以不敢收嗎?」直接將那些言論認定為太多人在面前而有的冠冕堂皇,男子並沒有像先前那般發出冷冽的低氣壓,而是趁著城之內還在計算他行為的同時,一把抓過反應不及的未央,「走了,這裡有醫生,不需要替媽媽擔心。」
「不,我要在這裡陪媽媽醒來。」預料外地,未央在快被抓到的那秒閃過男子的舉動,並刻意用背抵著差點向前阻止的城之內後退幾步,「我不想丟媽媽一個人在不知名的地方。」
「醫院不是不知名的地方,而且媽媽也懂日文不是嗎?根本不需要擔心。」再次看了下錶上的時間,男子的嘴角忽然換成了無奈笑容,只是在那抹無奈裡,城之內感到的反而是另一種說不上的殺氣,「真的擔心的話,就請保鑣來看護不就好了。」
「這樣多花錢,爸爸,您還是去忙您的工作吧。」若不是看見那疊鈔票,或許沒人聽得出這似是替父親的金錢找想的話有多麼諷刺,「我會好好照顧媽媽的。」
「連在外你也想給我難堪嗎?」無視在場醫生對這宛如家庭糾紛的情節作何感想,男子的聲音又如剛進門時那般沉了幾度,「跟我走,Lily。」
「我要陪媽媽,讓媽媽在醫院休息兩個禮拜,其他,沒有要求。」又一句讓人無法理解的話語,更不用說未央忽然將兩手抬至胸前、一副拳擊手防禦似的模樣,讓在場滿頭問號的醫生多添幾個問號。
「嘖。」似乎明白那個行為代表的意義,原先還想說些什麼的男子也在聽見訊息鈴聲後,將視線轉移到從口袋拿出的手機,「記得你自己說的話。」幾秒過去,像是收到重要訊息的男子也僅丟下這句話後,直接從加地和原中間穿過、離開病房。
「我們送您薩巴先生。」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加地和原在互看幾秒後,決定一如剛來時那般跟在男子身後,護送他離開這間醫院,好再次將病房讓給原先就在裡面的三個人。
「叮。」電梯聲響起、腳步聲遠離,直到門外長廊上安靜地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後,一直在繃緊狀態的瘦小身軀,瞬間斷訊似的向後跌去。
「未央。」趕緊接住差點與地板親密接觸的女孩,預料外重量,用著極輕的方式在從未鬆懈的擔憂神情上多留一道淺痕。
「抱歉…給醫生添麻煩了…」沒了和男子對峙時的力氣,幾乎飄渺的聲音聽出那不到二十分鐘的狀況對未央而言是多麼巨大的壓力,卻仍用著淺淺的微笑向城之內送上最單純的謝意。
「兩個禮拜,夠多了…」鮮少在外人懷中失去意識的女孩,最終仍經不起長途飛行和過分擔憂的疲倦裡昏迷,徒留城之內對這話不明所以。
寂靜回歸,過多的腎上腺素也得以緩慢下降。
危險警訊消失,生命特徵回復平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