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低溫的、不規則的。
一片片帶有透明色彩的輕柔雪花,隨著剛收斂強勁的冷風、緩而不慢地持續飄降在這片白色大地上。
暴風雪剛過,眼前所及的一切都在嚴冬的盛情下蓋了層厚重的雪被,只存於寒帶的針葉林更是被迫穿上過於大件的雪衣雪帽,似乎深怕雪國裡少有的深綠會被其他的季節覬覦窺視。
烏雲還未散去,僅有微弱光芒的環境令人看不清前方的視野或是遠方樹林前的黑色物體,直到一陣強風刮起、稍微吹開些許密集的雲層後,才發現持續在風雪中移動的是兩隻不同年紀和體態的狼。
成年的母狼,有著如冬季初雪的銀毛、碧海蒼天般的眼眸,彷彿畫家畫筆下細膩描摹的虛幻神話,卻在看見左眼下多了道彷彿失手撇上的紅痕,以及需要身旁瘦小幼狼不停用身體頂撞以修正她行走的路線時,才發現少了詩人般空靈幻想下的實際姿態多麼疲憊。
「碰。」一聲沉悶,銀狼終於撐不住寒冷與好幾日的挨餓,一個前傾踉蹌便在厚重的雪堆裡倒下,灰藍色幼狼焦急,卻警戒什麼似的不敢發出任何低鳴,只能不停在銀狼身邊徘徊,時不時用鼻頭輕頂銀狼的身子、盼望銀狼再度站起。
原以為一個生命要在自然法則中逝去時,早已躲在樹林深處的身影像是抓到了機會,倏地踏著極大的聲響快速衝向牠們。
那是兩隻有著相似灰黑毛色及體態的成年公狼,而這裡是牠們的狼群邊界,為了保護族群,守衛的牠們必須驅離或咬死擅闖邊界異區狼種。
雙方氣息隨著急速靠近的步伐更加明顯,仍不死心的幼狼一邊奮力用頭推著銀狼試圖喚醒,一邊向逐漸趨近的兩匹公狼憤怒低吼,卻怎麼樣也逃不了似的看見左方公狼在不到一米的地方跳起、張開血盆大口準備朝銀狼的頸部咬下去時,右邊同夥卻忽然改變心意地猛力撞開牠的守衛同伴。
「吼……」還不等被撞的公狼發出無辜低鳴,撞開牠的公狼反倒先威嚇的低吼一聲,霎時嚇得剛站起的公狼愣下走回同伴身旁的腳步,遠遠地看著最先衝出來要咬人的同伴緩步走到銀狼身邊。
「吼……」不如公狼低吼的魄力,卻仍堅守保護崗位的幼狼用著僅存的體力對著逐步逼近的公狼發出警告,但不知是體型差距太大、還是對銀狼的好奇心更重,被吼的公狼一點也不怕幼狼會突然咬過來的持續接近著銀狼。
「唔…」和憤怒低吼不同,站在隨時可以咬斷銀狼脖子位置的公狼,倒是低頭在銀狼身上嗅了一陣、彷彿在確認銀狼的身分後,發出狼群在溝通時才有的音域頻率,而原先看似昏厥的銀狼,也在這聲低頻後發出了微弱的鳴嗷。
「哈!」誤以為公狼要對銀狼不利,一直在旁警戒的幼狼忽然張嘴朝公狼撲去,「嗷!」連毛都還未碰到、被撞的公狼此刻卻似乎明白什麼地幫同伴撞開攻擊,甚至在落地那刻單腳踩在肚皮上翻的幼狼身上、壓下那些無意義的攻擊。
然後,牠們不再出聲、也不再對倒在狼群邊界的銀狼抱有敵意,而是看著另一頭公狼和幼狼先前焦慮一樣地在銀狼身邊徘徊幾次後,打定什麼主意地低頭張嘴、咬住銀狼的脖子後向後拖行。
「吼…」不明白公狼的做法,只看過銀狼這樣拖行死去獵物的幼狼驀地一個猛力翻身掙脫壓制,憤恨地衝向輕咬銀狼脖子的公狼打算發動第二次攻擊時,一個虛弱的低鳴再度從銀狼喉頭發出。
──沒事的。
這聲低鳴似乎如此訴說,早已在倒地前迷惘的眼,勉強睜開的這刻僅剩一潭溫柔看著誓死不離不棄的幼狼,幼狼停下攻擊,卻仍不明所以地擺著警戒姿態。
兩隻公狼互看,似乎用眼神交換什麼訊息後便不管仍弓著背的幼狼、雙雙到銀狼身邊觀察徘徊。
張口前再次看向幼狼、確認方才火爆的場面不會重複發生,最初撞開夥伴、也差點被幼狼咬的公狼便用剛才的方法拉著銀狼,卻是使銀狼大半身軀能攀上另一方特地蹲低的背上後,便向樹林深處移動。
「嘩……」樹梢積雪落地聲響,身上銀狼也跟著晃了一段路途後落下公狼背部,移動中斷,卻見背了一路的公狼同樣疲倦地靠在一旁樹上,才明白對方體力耗盡的公狼也不得不跑回牠們身邊。
脖子微抬、警戒周遭狀況,卻似乎聽見什麼地轉了下豎起地耳朵,感覺此地不宜久留,領頭公狼便馬上用行動要求和疲倦的公狼換手,快速將銀狼背起後繼續朝牠們的目的地移動。
「唔…」一聲低鳴,包含著幼狼的脆弱和不解,以為會因為體力透支而被公狼遺棄原地,卻意外看見早已起步的疲倦公狼回頭將躺在地上的自己叼起,似乎在牠們從銀狼嗅得什麼後、就不把牠們當作邊界入侵者看待。
四肢因為額外重量而陷雪嚴重,體力大量消耗,卻堅持什麼的一邊喘著大氣,一邊爬上山邊、走入好不容易到達山洞內部,甚至用盡最後力氣將銀狼放在較為柔軟的草堆上後,才願意倒在一旁冰涼石地休息,被叼著走的幼狼則和另一隻公狼晚了幾步進山洞、放到銀狼身邊。
不過似乎惦記著什麼,兩隻公狼都沒有休息太久,只是讓身體沒有那麼疲倦後便再度出去,直到半小時過去,才叼著動物死亡的血腥味和一起回到洞內。
卻比剛才還多了一隻毛色和氣息不同的母狼跟在後面。
不同於兩隻公狼毛色和氣息,走在最後的母狼不但和銀狼異常相似的有著深冬嚴雪的白毛以及翠綠碧潭的眼眸,牠的氣息更從牠走進山洞後,兩隻公狼不得不靠邊讓路走過的模樣看出其地位及尊貴。
「唔…」同樣發出低鳴,卻不同於兩隻公狼靠近銀狼的反應,幾乎是癱軟在銀狼身上的幼狼,面對停在眼前的母狼不知怎麼地沒有警戒或懼怕,還意外信任對方似的發出求救低鳴,這讓進入山洞後目光就只停在近乎氣絕銀狼身上的母狼不由得分神看了牠一眼。
接著,給人一種冷靜理性的母狼預料外地張口咬上銀狼的頸部,瞬間散發的兇惡之氣更讓該要反擊的幼狼無法反應,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銀狼可能要被眼前的母狼咬死時,總算感覺到疼痛的銀狼再次發出幼狼沒聽過的哀求鳴嗷。
然後,本來就沒打算咬死銀狼的母狼鬆開了口,甚至不知是慶幸還是無奈似地呼了口長氣,暴戾之氣不再,取而代之的舉動是連另外兩隻公狼都鮮少見過的溫柔。
垂頸,輕輕用鼻尖擦去銀狼臉上的殘雪,舌頭則緩緩舔過左眼下的深紅槍傷、梳理雜亂銀毛後,母狼便回過身叼走兩隻公狼前方要給牠們的生食,而似乎知道牠們沒有力氣進食,母狼還特地用尖牙撕成小塊肉條緩慢餵食飢餓的幼狼,唯有不知何時又暈過去的銀狼沒在幼狼吃飽後,自動接過母狼叼到嘴邊的肉條。
輕輕踢了踢前肢,沒反應。
稍稍點了點頭部,沒反應。
伏身側頭,確定呼吸聲還在,母狼也就不猶豫地將肉直接抵進銀狼嘴邊、強迫銀狼進食個幾次後,因為這舉動而再度轉醒的銀狼也總算有力氣地張開眼睛,看著早在對方進山洞前就察覺到氣味的母狼,靜靜地用眼神交換那些無法言語的訊息。
──你總算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閃過心底的聲音,睡了多時的病床女子也在此刻悠悠轉醒、慢慢忘卻那似真似假的夢境。
這裡是…
記憶和腦部理解還未連結,困惑是唯一佔據心裡的情緒,直到那四處觀察的眼收進左手邊呼吸聲引來的畫面後,說不上的安心馬上解除那些位於異地的緊張感。
嗯,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城之內……
沒有言語,再睡了十六小時後總算清醒的女子,和銀狼一樣用眼神對趴睡在床邊的女醫生說了聲我回來了,左手指尖則一如昨夜與對方勾著。
被遺忘的記憶還未拾回,身體卻先對於有那人存在的環境安心。
生命特徵從危險短暫回歸正常,原先急促的警訊暫時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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