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枕邊空位傳來手機震動,一隻看似無力的手在第四聲震動發出前輕輕握起手機。
然後,掛掉。
「沙沙沙…」衣料與床鋪摩擦,眼裡的疲倦還未消散,卻不得不收回放在孩子背上的左手、撐起還有些沉重的身體下床,穿上放在摺疊椅背上的大外套,女子拖著未醒的意識無聲地開門走出較為溫暖的病房。
「嗡…嗡…」
「小舞。」兩次震動後接起,上一秒還在打哈欠的城之內勉強讓聲音有些精神,望著交誼廳玻璃門外隨風搖曳的植物,城之內放棄到戶外吹風講電話的打算、隨意找了個比較裡面的椅子後坐下。
「嗯,媽媽沒事,今天有睡得比較好…」才開口第二句,城之內又不自覺地說了個慣性謊言,即便現在的她還未完全清醒、可能不知道自己聽了什麼或說了什麼,或著只是為了不讓遠在國外的孩子擔心所以犯下這無心之過,卻已無法順利隱瞞話筒另一端的女孩。
『…媽媽。』
「怎麼了小舞?我有在聽。」發現話筒那端忽然沉默很久,不小心睡了幾秒鐘的城之內不免緊張醒來,深怕自己在那幾秒內忽略孩子敘述生命中的重要歷程,「…小舞?」
『大門阿姨…是不是回來了?』馬上趕跑城之內僅存的睡意,突來的問句不知要讓微張的嘴說些什麼,『還是鯊魚爺爺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有,鯊魚爺爺沒發生什麼事…小舞怎麼會那麼問呢?」回應避重就輕,城之內緩緩用虎口撐向額頭、接著向上推開落到眼前的瀏海,她清楚很多情況下孩子比大人來的敏銳,只是在這個情況下她有點困惑剛剛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
是不是像那天夜裡差點送出的"如果說媽媽有喜歡的人…"一樣,在某個自己也不知道的時間裡洩漏心裡的疲憊與低潮,她不喜歡這樣,就算她也知道自己不會永遠是個女強人,但她依舊不想在那些在乎自己的人面前露出會讓他們擔心的模樣。
…不想在自己面前露出讓人擔心的模樣?
雙眼微微睜大,城之內忽然有些明白為何每次看見某人臉上的笑容時都有幾許不自在,但這個想法沒佔據思緒太久,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再次轉移她的情緒。
『因為…媽媽這陣子的聲音聽起來又怪怪的…很像四年前聽見大門阿姨可能在國外出意外時的狀態…所以我有點擔心……』未曾自覺的事情,從小舞口中聽見的瞬間熱了臉頰,但比起那些說中心事就馬上否定的青澀少年少女,城之內倒是腦袋空白幾秒後不否認地彎起一抹苦澀弧度。
城之內最近確實是因為大門未知子失常了,她只是沒想到對小舞來說是〝又〞失常的狀態,那些自以為藏的很好的情感、此刻才意識到原來在小舞面前早有跡可循。
無措地將一些垂到臉旁的長髮捻在指尖磨搓幾下,以為需要再一些時間和更多勇氣的城之內,反倒因為小舞的這番話決定在這個腦袋不完全清醒的時候、親口問出那天沒送出去的訊息。
「如果說…媽媽有喜歡的人,不是朋友那種喜歡、對象也不是你爸爸,那麼小舞你……」依舊沒把那天不知怎麼收尾的問句想一個好的結尾,完全憑一股衝動就開口的城之內,此刻停住尾音的意義除了不知道如何敘述外,或許心底多少還是會怕那不被接受的答案,「你會…」
『媽媽會因此不愛小舞嗎?』
「不會,媽媽還是像以前一樣愛你,不會因為…」
『是最近那個人剛回來並且跟媽媽告白了嗎?』
「不是,沒有告白,媽媽只是想…」臉頰再次發熱,城之內沒想到小舞會這樣插問,也就不自主地迴避某些隱喻、反駁那算是事實的問題,「只是單純想問問小舞會不會…」
『如果對象是大門阿姨,那麼我絕對沒問題,因為我也很喜歡大門阿姨呢~』預料外的答案,讓人瞬間不知該如何回應,來不及否定或確認什麼,小舞接下去的話才讓城之內明白對於所謂的『愛』,自己的孩子其實比她懂得還多。
『雖然…大門阿姨很多時候也會讓人擔心,可是如果她能讓媽媽幸福大於擔心,那麼我很願意看到媽媽和大門阿姨在一起。』
『一個人很辛苦,兩個人也不一定幸福,但至少有個人可以在低潮時同甘共苦。』
『以前我還在家,如果媽媽有什麼情緒、我還可以陪媽媽一起度過那些日子,但現在我不在媽媽身邊,所以如果有個適合的人能替我陪伴媽媽,我其實很樂意看見媽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當然,我知道大門阿姨某方面還是有點糟糕,但大體上還是一個可靠的人,不過要是對方不是大門阿姨,那麼我就要考慮一下。』
『我不希望媽媽喜歡的對象是個會讓媽媽更辛苦的人,要是真的這樣,我一定會出面阻止,因為媽媽是個很棒又很偉大的女人,值得更好的人來愛你。』
『不需要擔心我會討厭別的人來愛媽媽,因為我知道媽媽對我的愛是沒人能搶走,也知道我沒辦法給予媽媽所有的愛,所以我跟外婆一樣,只要能看到媽媽開心、也不是很糟糕的人,我們其實並不會反對媽媽再談一場戀愛的。』
『所以說…告白的人是大門阿姨嗎?還是媽媽又被看起來不錯、但實際上沒有能力的男醫生騷擾了呢?如果是的話,我可以為此回日本去跟他聊一聊、告訴他媽媽不好追喔。』最後半開玩笑的問題,讓不知何時哭出來的城之內破涕而笑,原先壓抑在心底的擔憂與些許難過也好上許多。
擔憂,是擔憂還在求學階段的小舞,無法接受家庭成員多了一個非親生爸爸的人來參與,就算當今風氣早已背離傳統很多,但對於孩子想要一個完整的家的渴望,城之內一直以來是處於擔憂和不安。
她自認為沒讓小舞生活在眾人認定的『完整的家』底下,工作的忙碌也常常讓她沒有『應該的時間』陪伴孩子,以至於離婚後她都不敢問這類相關問題,深怕那些自以為的努力付出、最終仍只換得孩子的怨懟與不領情。
殊不知原來小舞希望的比她想的還要不同、還要成熟,甚至還反過來用安慰的口吻鼓勵她去追求幸福,但這也是令城之內些許難過的地方,若不是過去的婚姻關係,小舞或許可以思想上不要那麼早熟,偏偏當她這麼一想,又忽然覺得以前那些希望小舞趕快長大的自己十分矛盾、表裡不一。
她從沒希望過小舞會允許她再去談另一場戀愛,縱然很多理性思考下、城之內的感情生活是不需要小舞『允許』或『拒絕』,只是人一旦自覺虧欠於誰,甚至是對自己很重要的人的時候,總會希望過去的錯誤能藉由某些方式得到寬恕,絲毫沒考慮到對方是否真的這麼認為、真心希望自己如此懲罰自己。
愛,是一種缺乏、一種需要,所以很多人就算在經歷了許多次感情波折,依然深信下一場愛情會更美麗。
但真正的愛不是控制和完全佔有,即便口語上會有『我是你的』、『我屬於你』那種身為誰的歸屬言論,大體也只是用語言對意識催眠、進而達到某種程度上的安全感,更別說愛並不單只有情侶間進一步的喜歡那麼狹隘,她與小舞的家人感情便是愛的另一種形式。
只是比起那些在書中、影視劇情還是生活經驗裡所知的愛,僅在腦中空想依舊比不上小舞親口說的這些話實踐還要深刻,所以城之內落淚,落下一種因為愛而有的喜悅、擔憂、放下、甚至些許難過的複雜眼淚。
很多人都知道愛的美好,但生逢在各種不足與匱乏的現實世界裡,往往會因為一些原因或想法,不自主地自私擋住了自己重要的人去擁有那些不同層面的愛。
──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是看著喜歡的人幸福而感到幸福。
這是很多人同樣聽過的話,但比起分析有多少人真正做到或實踐這句話,或許有時可以想一想在達成這句話的情境前、是否真正為這份愛努力過或是做出什麼事情。
若是以前,城之內大概就只是想想,然後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她喜歡的人『可能的幸福』。
而在這個不算完全和孩子坦白的現在,城之內再次了解到比起臆測是否真正幸福,偶爾勇敢一次,或許才會真正離開原地、朝自己想到達的終點走去。
『媽媽?…媽媽妳又睡著了嗎?』
「沒有小舞,我在聽、我還在聽…」迅速用手背和指尖逝去臉上過多淚水,試圖讓過多的情緒可以透過動作恢復平靜,不是怕人看到,而是怕繼續哭下去、城之內會不知道怎麼和房間裡的人解釋她的眼淚,只可惜再怎麼拭淚,還是無法壓抑自己的哭腔透過話筒傳到小舞那裡,「我只是、只是…」
『只是小舞很愛媽媽,所以小舞希望媽媽別想太多,努力去找尋自己的幸福好嗎?』大致猜出城之內聲音裡的顫抖代表什麼,原以為媽媽又聽電話聽到睡著的小舞不免安心許多,『就算對方不是大門阿姨,只要是個不錯的人、可以讓媽媽不在操心甚至辛苦的人,我都全力支持媽媽喔~』
「就這麼…希望媽媽喜歡大門阿姨嗎…」沒有否認或承認小舞的猜測,城之內只是單純地笑著問這段話,畢竟她從沒想過孩子會接受這樣的她,也就無怪乎現在的她需要一些水、一些氧氣、一些什麼適合冷靜的東西來平撫此刻的心理狀態,「絲毫不反對…媽媽出櫃嗎…」
「為何要反對呢?」
「咦?」
──我啊,從來都沒有把媽媽鎖在櫃子裡,也不曾反對媽媽做任何事情,沒有人可以把媽媽鎖在櫃子裡,所以無論媽媽想走出來還是窩在裡面,媽媽依舊是小舞最愛的媽媽喔~
童言童語?
還是算一種思維成熟的人才會說的話?
城之內已不清楚,她只知道那雙應該關上的淚水在這句話後又不聽使喚地沿著兩頰不停流下,以至於後來小舞說了什麼,她都只能勉強用簡短的字或單音回應。
『時間差不多要到了,希望媽媽今天也事事順心,我先睡了,晚安。』
「嗯,晚安。」這大概是那個情緒後最清楚的幾個字,接著,城之內聽見了電話斷線的嘟嘟聲。
「沒有把我鎖在櫃子裡嗎…」放下手機、輕輕地抓在手心,不同於平常的親子對話,城之內第一次覺得孩子的成長超乎想像,也忽然很希望小舞不要那麼快長大,心情矛盾,但最讓她無法好好冷靜的事情,大概是那些被猜到的感情和孩子願意接受這樣自己的想法。
眼眶泛淚、鼻頭紅潤,臨時穿在身上的大外套也早在那些對話裡濕成一片、無法抵擋空調低溫地讓手腕逐漸感受到冰冷,未消散的情緒還梗在喉間,似乎不趁機大哭一場好像不合此刻的情境。
所以城之內又哭了,比起那晚因為過去回憶而少許釋放的淚水,這次她總算在收起雙腿、將臉深藏在雙臂後克制不住地哭了一陣,縱然仍害怕引來關切地收斂很多音量,卻著實讓總是當女強人的城之內、暫時有個清晨片刻當回那個需要被人愛的小女人。
輕嘆。
一直站在交誼廳門口的外國女性最終仍放棄打擾地走回702病房,因為她知道,此刻該遞給對方面紙的人不會是她。
「喀。」關門上鎖的單音,即便輕微還是讓床上進入淺眠的另一名外國女子稍稍清醒。
「Chri…」還未開口,一個柔軟的唇便覆了上去,直到病床上的她些許喘不過氣地推了推肩膀,眼前人才總算心滿意足地退開距離,「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了?昨晚…應該沒有受傷吧?」
「大致上順利,只是辦了場小型的演奏會,不算嚴、痛…」還沒把逞強的話說完,病床上的女人似乎早知道對方傷勢地用力壓下左側肋骨的地方,瞬間痛得髮色偏銀金的長髮女性下意識彎腰,試圖躲掉眼前人的懲罰,「別這樣親愛的,我晚點還要…」
「真是…」沒好氣地收手,剛醒的藍眼也因為對方的關係滿是擔憂,「去拿藥擦過了嗎?」將幾許擋住面容的髮絲勾到耳後,詢問的聲音盡是情人間獨有的溫柔。
「還沒,這時間沒人,很容易被發現。」
「Dr.
Leonhart.(萊恩哈德醫生)那邊呢?她那邊應該有…」
「她睡著了,似乎找了整晚資料,拿著咖啡杯趴在電腦前睡著了。」說出清晨某個辦公室內的畫面,老是揚在嘴角的弧度也似乎想起什麼地微微掉落,「親愛的,我想和孩子通話…」不待對方詢問,一個額吻便止住那些問題。
「可是現在是孩子的睡覺時間,你這樣…」看見對方眼裡的光點,未到嘴邊的拒絕也瞬間沒了理由,拿出今日還未撥過遠洋電話的智慧型手機,選了個有可愛頭貼的名稱後按下網路通話,「…喂?是我,抱歉,可以拿給孩子聽一下嗎?嗯,沒關係,跟她說媽咪要跟她說話。」
「Hi, sweet.」笑著枕到女子身邊並按下視訊鏡頭,好讓她們能一起看看好幾個月沒有見面說話的孩子,「有沒有想媽媽和媽咪呢?」不同平常給人高傲精明的模樣,看見螢幕裡孩子的那瞬間,總在各地臥底的女人也暫時有個清晨片刻當回那個被小女孩需要溫柔母親。
同樣的通話對象、不同的通話內容,得到的結果,讓她們各自擁抱情緒佔領七樓一隅。
生命特徵在這個陽光不強的早晨,悄悄地在空氣中薰出一片沒有警告聲響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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